胤礽还是头一回在梦里见着那样广阔、连绵的草原和雪山。
康熙四十三年将将要过去了,六部衙门里大多该办的都办完了,唯有户部又忙得脚打后脑勺,要盘算出今年的支出进项与明年预计的税收来,户部日日是灯火通明的,胤禛也有好几日早出晚归乃至睡在衙门里了,四福晋进宫给德妃请安时偶遇去找王嫔(十五、十六及十八阿哥生母,虽未正式晋封,但近来已提嫔位分例)说话的程婉蕴,委婉地提了一嘴,回头程婉蕴便跟胤礽说了。
胤礽想着他就老四一个忠心又得力的弟弟,累死了上哪儿去再找个老四?便想着过来瞧瞧他,也给他带几个帮手。
于是户部衙门里,窗外冬雪纷扬之中,胤禛顶着一双浓重的黑眼圈,在一堆小山高的案牍之中抬起头,便率先见着憨厚但写汉字都够呛的老五冲他笑,往边上一瞥,便是同样憨憨的、算学算不明白还被他教了两三年的老十三。
说好的帮手呢?胤禛一脸绝望地扭头用眼神质问他二哥。
这……都是亲弟,胤礽也没法子,只好讪讪地撸起袖子抄过一个算盘,亲自替他算。
一算就算了半日,坐得腰酸背痛,手指打算盘也打麻了,而老五和老十三早就在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中,一人脸上各盖了本账本,你挨着我我又靠着你,睡得打起了高低起伏的呼噜。
胤礽受不了了,当即决定回毓庆宫睡半个时辰再过来。
胤禛幽幽地目送着二哥蹑手蹑脚溜走,认命地接着算账,算着算着就发觉皇阿玛去年南巡花了一千二百五十三万六千二百零七两余六百文的银子!他顿时眼前就是一黑,若是没有海贸的进项,皇阿玛出去一趟就花空了一半的国库啊!若没有海贸,国库里可连几百万两银子都没了……而这已经是他第六次南巡了,怪不得皇阿玛回回都要驻跸曹家或李家,又要将他们安顿在江宁织造与杭州织造与盐运御史这样大油水的位置上,若非如此只怕花得更多也有!全是为了掩人耳目……
南巡,呵,养出来两个大蛀虫来。胤禛黑了脸,忍着气接着往下算。
胤礽回毓庆宫时,程婉蕴刚和屈嬷嬷一块儿将精力旺盛的弘晋和佛尔果春哄睡着,便坐在暖炕的另一头拿了针线簸箩做些绣活,咪咪老了有些掉毛,身上秃了几块,她便想着给它做几件衣服遮挡,画的衣裳花样子有小狮子的、还有小老虎的,都是带帽子的,它穿起来指定既威风又好看!
胤礽满脑子都是各式各样的数字,困得一回来就趴到了程婉蕴腿上。
程婉蕴难得见太子爷撒娇,便放下针线揉了揉他的头和耳朵,又凑过去亲了一口,胤礽本是回来休息的,被一双柔软纤白的手这样揉捏,又燥热了起来,便翻过身来,将程婉蕴整个人拉下来,交换了个长长的吻,吻着吻着,胤礽便觉着阿婉的手不安分地探入了他的后背,微凉的手指蜻蜓点水般沿着脊骨不断往下,激得他一个激灵。
“二爷,咱们去里边儿……”程婉蕴已经用手指勾开了太子爷的外袍衣襟,手臂又软绵绵地搭上了他的脖颈,“别吵醒这俩个混世魔王了……”
稀里糊涂打了一架,两人空着身子紧紧贴在一块儿,呼吸都还未平整,躲在被褥子里相互拥抱着,手脚都叠在一块儿,热融融的肌肤相亲,因此谁也不想出去了,拿帕子擦了擦身子,很快便一齐睡了过去。胤礽便是这时候梦见的草原。
那草原上似乎也是冬季,草原上的冬季是很难熬的,风雪凄迷,草地枯黄,他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跋涉在风雪中。路上瞧不见人,也没见着马,唯有几棵枯死的胡杨,像一双双往天际探去的手,张牙舞爪、姿态各异地挺立在茫茫风雪之中。
这梦来得让胤礽迷茫,后来走了许久才隐约望见了几顶蒙古包,牛羊马匹和骆驼都用木栏与草垛围了起来,人也不例外,帐篷上盖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牦牛皮,门帘子都用木楔深深打进了积雪下的冻土里。等暴风雪小了一些,蒙古包里走出来几个戴羊皮帽子的蒙古人,拿了铁锹去河边敲冰。
被裹挟着雪沫子的风从后头一推,胤礽走进了其中最大的那顶帐篷里,他一眼就认出了坐在上首,正冷冷地把玩着匕首的人,寒锋在他指尖旋转,他却丝毫不怕割伤自己,冰凉的灰色眼眸里藏着一丝疯狂。
那几个取冰的蒙古人回来了,还牵回了一匹马,马背上伏着个冻僵的人。
“大汗,传信的人回来了,只是他好像快死了。”
胤礽沉默地望着眼前那人不顾信使的死活,用温热的水将他浇醒,听到那冻僵的嘴唇与舌头含糊不清地吐露出:“回……回大汗的话……大清皇太子……已经被废黜,东宫上下皆圈禁……东宫……东宫的程……程侧福晋也已病死了……”
话没说完,信使就已经撑不住再次昏了过去。
这消息犹如惊涛骇浪,震得帐篷里的人都嚯地站了起来:“原来入秋时来换皮毛的商人说得都是真的,这大清的天要变了!”
唯独那年轻人……胤礽看着他,他听完后只摆了摆手让人将信使抬下去,随后便一直垂眸不说话,只是手在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两块雕工精细的玉佩,一块雕着个憨态可掬的小黑狗,一块是只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