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八年,正月二十日。 元京城内,定昆池边,巍峨壮丽的太真观观门久久未启。 宫室昏暗,千烛烁金,正中一个大水缸,缸上悬着一条纤细的蓝影,赤足,圆粉如石榴籽的小小脚趾踩在缸沿,撑起整个身子,她要拼命够,才能在空中折成一个锋利的折角,薄薄的裤管贴着细长小腿,嘀嗒嘀嗒向下滴水。 朔风钻进宫室,滴水成冰。 窗明几净的屋子内,一张窄小的卧榻上躺着一个人。那人折起脚,一只手臂枕在脑后,另一只手里捻着枫叶,向上放空目光。被子被他压在脚下,被角拖到地上,旁边有个魁梧的少年,支颐打着瞌睡。 朔风钻进屋室,暗夜难熬。 一日又一日,岁月无声,让一对人儿苦苦熬着。 元京城内起了捻军之乱。 捻军兴起于淮北,“捻”是淮语中“一股”之意,起先,只是一伙儿游民向乡人募捐香油钱,后来变成勒索钱财,与匪盗无异。近年来,天灾人祸不断,入捻之人渐渐多了起来,朝廷做过粗略的估算,大约有六万流民成了捻军。 捻军共有东西南北中“五王”。五王中的“中王”叫张宗禹,一向盘桓在元京与玉京之间的桃州一带,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桃州有捻军歌谣传颂,云: “要想活命快入捻,穷汉子跟着老张干。” “杀财主,打官府,大户小户都有粮。” 官府几次派兵去剿,仗倒是打胜了,匪却杀不尽。荒年把人都饿得没了人样,打仗的兵分不清民和匪。将领们觉得,除非把桃州城里的人都杀光了,只有这样,才能把桃州城给夺回来。 但,他们夺下一座空城,然后呐? 打了几年仗,那首歌谣竟变成: “你拿刀,我拿铲,非得搬掉皇家城。” 中王张领着两千多人的捻军破了元京城西边的芳林门。凑巧的是,临近的西苑与辟雍学宫走水,宫室毁塌无数,禁军眼下正乱,也不知捻军从哪座宫墙下找了个狗洞钻,如同一群过境的硕鼠,直捣天家后|庭。 那场面着实荒诞无稽。 一群身着东拼西凑军服的乌合之众,手捏纸钱,仰天一撒,他们将油脂点燃,边烧油捻纸,边抢掠宫室,奸/淫宫女。 禁军很快集结了队伍,将中王张万戟穿心于内阁值守的青庐前。值庐内的几个老家伙恐血污脏了靴袜,死命从里边扳住门板,任凭禁军首领在外喊:“阁老!阁老!已经无事了,都杀了,不会惊着各位!” 不管怎么喊,内阁辅臣们就是不肯开门。 捻军的首领皆已被杀,只余三两只小猫小狗在禁宫里游窜。他们昼伏夜出,鬼鬼祟祟,后宫之大,宫室之多,如散入大湖大川的小鱼,禁军一时竟拿他们没有办法。 严克只觉得近来很吵,本来夜里自己还能睡上一两个时辰,如今却被鼎沸的人声吵得一刻也闭不上眼。严春不肯出去打探消息,他怕严克再逃,连应自然之召的事都是在屋子里解决,十二时辰不离严克的身。 此刻,严春正在给严克的手腕上药,他是个粗汉子,手上的活不够细致,频频惹得严克呲牙咧嘴。 屋门被顶开,从门缝里伸出一只细长的手来,那手将食盒放到地上,然后再次掩上门。 严春放下创伤膏药,走到门边,把食盒拎到榻边的案上,“这个带刀的小道士送了好几日饭了,连一个字都没说过,真是怪人一个。”严春打开食盒,满是期待的眼睛顿时一暗,抱怨道,“怎么又是白粥和蛋,就不能给公子吃些好的。” 严克拿出粥碗,用筷子夹了蛋,咬一口,便皱了眉。 太老了。 他再也没能吃上糖心的煎蛋。 严克一边咬着又柴又咸的蛋,一边问:“春儿,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样的煎蛋吗?” 呼噜噜—— 严春痛苦又顺滑地嗦着粥碗边缘,眨了眨黑眼,“蛋炒熟不就好了——公子,煎蛋还有讲究?” 你看,严春跟了他整整八年,连他也不知道他爱吃什么样的煎蛋。 有些事情,就是那么稀奇。 严克琢磨着。 两人吃过饭,严春服侍严克漱口安歇。严克躺在榻上一声不吭,严春不敢打扰他,自顾自在屋子里扎马步,贴墙蹲。 近来也真是奇怪。 连着几夜,都没有听见打更声。 严春看着窗外玉兔高升,推算已是下半夜,偷偷打量榻上的严克。严克睁着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直直盯着头顶——头顶明明什么也没有,只有再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