奠亲友,隔着阴阳对酌一番,再没有长江边合适了。
栗在庭斟了一杯酒,随意地抛洒在江中。
旋即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隔空遥举,一饮而尽。
他已经在此处吹了半个时辰的江风,一壶酒见了底,脸已经有些微醺。
恰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若是要祭张楚城,何不去仵房当面对酌,反倒独自跑到江边来?”
栗在庭回过头,见冯时雨拎了一壶酒,高高举起,朝他示意。
前者挥了挥手,示意锦衣卫放人过来。
他伸手将冠取下,放在了身旁的地,头也不回:“他们事情做得太狠了,临湘县内十余焦尸,根本辨识不得。”
“与其靠衣着盲人摸象祭错了人,不如赠饮江海,寄托哀思。”
言语之间,显然是已经去按察司的仵房见过张楚城了。
只可惜,已经面目全非,难以认出。
他那位同科同道,只下来地方一趟,不意竟落得这个下场。
冯时雨走前,取下冠,放在二人之间,与栗在庭的放在一块。
而后缓缓开口道:“我比张厘卿后到湖广,本想着同科一场,等他回京之前途径武昌,要与他见一面,听听他巡按湖广的心得。”
“没想到……唉。”
冯时雨、栗在庭、张楚城三人都是隆庆二年高中,乃是同科进士。
甚至在会试之前,都在一个会馆备考,交情自然是有的。
只不过后两人在高中之后,又同在高仪门下受课,情义要更为深厚。
冯时雨斟了一杯酒,叹息道:“不过身份难辨的话,恐怕难以落叶归根了。”
临湘县一案的尸体一直未处理,除了等着钦差来查案之外,也有这层原因在。
总不能让家人估摸着认领吧?
栗在庭摇了摇头:“临行前中枢便有预料,陛下特意嘱咐我,说是如果不便落叶归根,便将其带回京城,安葬在八宝山,享朝廷公祀。”
冯时雨颔首,对此也不算太过意外。
因公牺牲,追封、祭祀,朝廷向来不会吝啬。
两人沉默一时。
不约而同给自己倒一杯,轻轻碰了碰。
栗在庭再度开口道:“听闻你在湖广做得还不错,拨款修缮堤坝、组织人手抢救稻苗、为受灾百姓布粥施衣,一路都有百姓在称赞你。”
“看来施政地方比科道,更磨炼人。”
湖广大案之后,布政使无心政事,却又恰逢大水。
路便听闻,便是这位同科,推着陈瑞做了点实事,好歹没真的酿成灾情。
冯时雨闻言,并没有得意,反而苦笑一声:“被贬谪到湖广时,也曾失意愤懑,昏天黑地。”
“但亲眼见到百姓流离失所,心中哪能没有一点触动。”
“这样看来,陛下对我的呵斥,反倒是一针见血。”
他是南直隶出身。
当初慈庆宫大火后,胡涍被论死,冯时雨接连数次奏,请求皇帝稍加宽宥。
直到胡涍被处斩的前几天,他还封驳了皇帝的圣旨。
由此惹得皇帝大怒,一通呵斥,将他贬到了湖广。
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只是个四品参议了言官出任地方,三品之位才是常态。
想到这里,冯时雨嘴角的苦笑,愈发浓厚。
自顾自斟了一杯酒,小口抿了抿。
他忽然想起什么,开口提醒道:“今日海瑞打落三司主官的乌纱帽,三司同僚的抵触情绪,几乎都写在脸了。”
“即便事后提拔了徐学谟作为布政使,稍作安抚,恐怕,也不足以平息。”
谁也不喜欢这种生死操于人手的感觉,更何况是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的地方官。
若是钦差只是来走个过场,捞点好处,大家还能维持表面的和气。
但要是这样不留情面,那地方官使绊子,就是可以预见的事情了也不需要正面对抗钦差,只需要非暴力不合作,就足够让人投鼠忌器了。
江风吹过,扬起栗在庭的衣袍。
他侧过头,看向冯时雨:“所以,化之是来作说客了?”
“想让我等知难而退?还是让我等见好就收?”
栗在庭自然明白冯时雨的意思。
地方官吏想使绊子的手段太多了,别的不说,光是修堤坝这件事,真要按流程走……
直白来说,此前若非冯时雨做主,不合规矩地挪用了罚脏银修缮,那恐怕早就毁堤淹田,酿成大灾了。
恰恰这种事,还根本没办法追究谁大家都是按规矩办事。
毕竟不是陈瑞这种主官,中层官吏,隐于整个体系中,甚至都不会被注意到,想发作都无能为力。
官场下一旦形成共识,用糜烂一方来胁迫,钦差还真没什么办法。
而说起此事的冯时雨,究竟是什么立场,就不得不让栗在庭警惕了。
前者摇了摇头:“应凤戒备过甚了,我只是劝你,速战速决!”
“拖得太久,就怕夹在中间的老百姓遭罪……唉。”
他再度叹了口气。
百姓在这种时候,变成筹码,实在让人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