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莫瑶终于沉沉地睡去了。储若离在汤药中加了安神之物,近来病发过后,莫瑶睡得越发安稳,倒比先前更好了。
“绮罗姐姐,您知道宛容华吗?”玲珑悄声地问绮罗,绮罗在一边剪烛花。
绮罗的神情随着烛光,猛地一晃。沉默半晌,终于回答道:“你怎么知道宛容华,她消失很久了。”
她用了“消失”,不是“疯”,不是“死”,是“消失”。“消失”也是一种结局,没有结局的结局,可以有各种猜想,最好的,最坏的。
“我在思过堂见到她了。”
烛光一下子灭了,屋子里突然就黑了。只听黑暗中绮罗轻呼一声:“哎呀,剪坏了!”
她放下剪子,索性不再理会蜡烛,靠近玲珑身边问:“宛容华怎样了?”
玲珑敏锐地感觉到了绮罗的异样表现,她听到宛容华的名字时,一切都显得不安,宛容华与绮罗,一定不仅仅是“知道”的关系。“她疯了,在思过堂的后院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你竟敢去后院!你不要命了!”
“你们都知道后院?”玲珑觉得这宫里真是欺负新人,好事轮不上算了,丑闻都听不到。
绮罗却没有回答,她没有心思去顾及玲珑的新人之哀。每一个宫里的老人,都是由新人蜕下那些痛楚的壳,脱胎换骨地历练而成。蜕一次壳,她们就更加坚硬一些,再看新人便多了许多超然与隔阂。她的心被宛容华揪住,连新人都看出来了。
“我曾经是宛容华的宫人。”她幽幽地说。玲珑看不清她的样子,只能从声音里感受黑暗中的苍凉。
这下轮到玲珑意外了。宛容华出事,去了思过堂的后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的宫人却没有受到一点牵连,反而当了另一位嫔妃的行侍。她沉默了,绮罗是怎样的人,或许自己并不知道,虽然看起来她对莫瑶忠心耿耿,为人利落周全,可是在这宫中,谁敢说自己了解另一个人。
不,我们有时候甚至不了解自己。
绮罗没有察觉玲珑的沉默,她或许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浸在对宛容华的追忆里。“容华娘娘到底怎样了?”她喃喃地问。玲珑却从她的话语中听出了情感,她还称她“容华娘娘”,这不是落马娘娘的余威,这是落难娘娘在这深宫中难得的被尊重和牵挂。
“她苍老得像六十岁的老妇,衣衫褴褛,周身发臭,沉重的铁铐让她直不起身子,进出皆是爬行。她在馊水缸里捞食物吃,用那没有一颗牙的牙床磨着食物,见到每一个陌生的人都以为那是皇上……”玲珑说着,脑子里又泛起了那些画面,爬行的疯妇,混乱的须发,一双抓满了食物的枯手伸到小意面前,欢喜地展开。
她听到绮罗在轻轻地抽泣。这抽泣声在黑暗里像是哀歌,为深宫里的所有女人送上的哀歌。
每一个夜晚,宫里只有两个女人:皇帝的女人、和其他女人。其他女人都需要一首哀歌,来伴她们度过漫漫长夜。
良久,那抽泣声停了。从玲珑的描述中,绮罗听出了玲珑对宛容华的同情。她决定告诉玲珑,自己与宛空华的过往。她的声音飘在空中,无力得细不可闻。“在容华娘娘身边的时候,我与你一样,还只是个小小的行走宫人,本来是无甚瓜葛的。我父亲是赌徒,输了钱,将我卖进宫里。便是我在宫里的这点儿薄薪,亦是被他盘剥个精光。那是无穷无尽的痛苦光景,直到家破人亡。父亲被追杀至死,母亲带着弟弟东躲西藏,那债主便要将我母亲卖去青楼抵债。接到家书,我亦无力解救他们,只得于无人处痛哭。却被容华娘娘撞见,知晓我困境,褪下一只金镶珠宝摺丝手镯。”
玲珑正听得入神,绮罗却停了。
“怎么不说了,绮罗姐姐。”
“玲珑,你知道那一只镯子,能值多少钱?”绮罗的问,其实不是问,那只是一种感叹,由她自己来解答。“我们家靠那只镯子,不光还清了那赌鬼父亲欠下的债,还置了一间屋子,虽然小得可怜,总算让我妈和弟弟有了栖身之处。”
“娘娘的一只镯子,便是穷人的一辈子。”玲珑不免心生感慨,出言叹息。贫富差距从来都是社会顽症,大齐王朝看上去似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又何尝没有贫苦的下层和奢侈的上层。
绮罗想得没这么高端,她只能从自身,想到不远处,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些不公。“人只有在两个世界里都走过一遍,才知道什么叫差距。我原也不知道,嫔妃们的那些行头竟是这般值钱;我原也不知道,儿时家里苦苦抠出的每一点粮食,在宫中不过是倒去塞了水道的垃圾。”
又顿了一顿,似乎觉得自己说远了,该继续回到宛容华的轨道上才是。“我心里感激她,可我没来得及报答她。宫里是容不下善良之人的。”说完又觉得不妥,又补充道:“即使如美人娘娘般不问世事的不争不斗之人,亦会有躲闪不开的暗箭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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